这声音冷冽透寒，如同山顶万年不化的玄冰，寻不到一丝温度，独孤一陵听得微微一怔，恍惚之间，似又回到千秋楼中，与那人的初识光景，这两日的温柔顺从荡然无存，唯剩下令人心寒的淡漠疏离，恰与梦中白衣人一般无二。
这明教不愧艺高胆大之人，纵是生死操于人手，面上依是不见慌乱，镇定沉凝，冷静得叫人心惊，他嘴角溢出一抹笑意，口中淡淡说道：“我若是不放呢？”那人静静回道：“你快不过我的。”明教眉头微微一挑，显是不信，道：“既然如此，那便试试，如何？”
话音未落，独孤一陵便觉颈上刀刃刺入肌理之中，登时一阵剧痛袭来，疼得他眉头紧皱，倒吸凉气，心知这把弯刀锋利异常，必可削金断玉，若是明教手上再使几分力，自己定是人头落地，在劫难逃。
独孤一陵正要闭目待死，忽见明教身子微晃，化为一道金光，眨眼落在三丈之外，隐约可见颈上有一道细小伤口，似一条鱼线缠绕，不过一会儿，便微微渗出血来。
明教将两把弯刀背负身后，抬手一抹颈间，眼见手套之上沾染鲜红血迹，他口中轻叹一声，道：“想不到多年不见，你的武艺已是如此精进，谁又能想到，当初的你羸弱瘦小，手上无力，连只兔子都捉不住。”
独孤一陵死里逃生，自觉庆幸，又听明教话中之意，似是甚为缅怀，若有所思间，就觉眼前一花，一人已是拦身在前，手上链刃垂在身侧，刃尖之上，隐带血迹，微泛冷光。
独孤一陵见他身上宽袖锦袍布满尘泥，腰间银制小叶不知去向，前后下摆俱是破烂不堪，头上发冠本是垂了一串白色穗子，眼下只剩下几颗依附其上，余下不知所踪，右侧鬓间那缕金色流苏倒是未曾坠落，摇动之间，却非眉目温润，动人之态，反是神色冷冽，眸光森寒。
江潮双眸冰冷如刀，宛若千年寒潭，紧紧盯着明教，沉声道：“中原有句俗语，士别三日，便当刮目相待。”明教恢复一派闲适神情，微微一笑道：“这句中原话我听过，你确实与以前有诸多不同，不过……与其对我这般充满敌意，你是否应该先瞧瞧那人的伤势？”
江潮闻言一怔，璇身朝独孤一陵瞧来，下刻身子微微一颤，面上寒意悉数褪去，眸中透出焦急之色，他单膝跪地，放下手中链刃，抬手抚上颈间伤处，低声问道：“一陵，你还好吗？”
独孤一陵虽被明教一刀砍在胸前，伤势却不算重，只衣衫裂开一道口子，微微渗了点血，颈上这道伤口却是真有些疼，被江潮指尖一碰，不由皱眉轻嘶一声，他怕江潮担心，便缓了换，方才应道：“师兄放心，一陵无碍。”
江潮目光在他身上游走一圈，半晌，似是心下一松，长出口气，道：“还好都是些皮肉伤，倒不妨事，回头我便给你医治。”独孤一陵微微点头，转眼见明教靠在一株巨木之上，双臂抱胸，嘴角带笑，不禁道：“师兄，那人……”
江潮静了一阵，眼睑微颤，转头朝明教望去，眉头皱在一处，眼中隐有怒意，许久终是吐出一句：“溟哥，你下手也太重了。”那明教听江潮如此称呼，显是心情愉悦，轻笑道：“若非如此，你又怎肯唤我一声哥哥。”
独孤一陵此刻听江潮开口，便知明教那晚并未认错，心中诸多疑惑迎刃而解，只觉一切豁然开朗，水落石出，只是他一想到江潮心中有人，顿觉难受至极，面色立转惨白，失了人色。
江潮转头看向独孤一陵，立时眉头紧皱，面带忧色，抬手按在他胸前伤口处，轻声问道：“伤口很疼吗？”独孤一陵深吸口气，压下心中情绪，摇头一笑道：“本是有些疼的，但师兄一碰，便不疼了。”
江潮闻言，双眸一转，隐露笑意，明艳动人，不可方物，瞧得独孤一陵心下狂跳，他还想说话，忽见明教行至两人身边，打量他一阵，又转头望向江潮，问道：“阿章呢？”
江潮扶起独孤一陵，替他拍去衣上灰尘，下刻面露歉意，赧然道：“方才我太过心急，手上便失了些分寸，章哥被我用冲云链缠住，给扔到一处深潭去了。”
他话音刚落，独孤一陵便听林间突传疾跑之声，密如暴雨，片刻不歇，显是速度极快，心下登时一惊，下刻便见林中窜出一道人影，眨眼落到三人面前。
独孤一陵见来人面覆半张银色面具，身着蓝白相间劲装，右臂扣着一把精铁飞爪，腰上挂着一把千机匣，面容轮廓分明，眉眼端正好看，只是全身衣物被水浸湿，湿漉滑溜，尚在滴水，衣间还挂着一些水草贝类，全然失了沉香榭中的潇洒不羁，玩世不恭，形象颇为狼狈不堪。
独孤一陵瞧清此人模样，忍不住幸灾乐祸，低笑出声。唐门本是面带怒容，正欲向江潮兴师问罪，忽听笑声，转头瞧去，面上登时一怔，道：“是你！”
独孤一陵笑眯了眼，点头道：“是我。”唐门迟疑道：“你是沉香榭中的那只小老鼠？”独孤一陵忆起此事，新仇旧恨涌上心头，咬牙道：“你才是小老鼠！”
唐门皱起眉头，转头瞧向江潮，不解问道：“这人是谁？”江潮瞧独孤一陵一眼，静静道：“他是我新入门的师弟，由我负责教导。”独孤一陵听他称呼自己为师弟，心中一痛，却是无法，只得苦涩一笑。
唐门一阵恍然，转头又盯着独孤一陵猛瞧，目光就像两把刷子，在他身上游来游去，口中喃喃道：“太像了、太像了……”独孤一陵被他瞧的头皮发麻，背生冷汗，又听他口中喃喃自语，顿时皱起眉头，微怒道：“你在说什么？”
唐门白他一眼，道：“当然是在说你。那日我没有看到你的脸，就觉着你的声音像了□□分，这次你没戴面罩，看清五官面容，才觉得你跟那人简直是一模一样。”说罢，他对着明教一扬下巴，道：“溟子，你说是不是？”明教两眼一眯，打量独孤一陵一阵，点头道：“确实如此。”
独孤一陵思及那日唐门所言，心下一沉，转眼见江潮沉默不语，更是不安。唐门又瞧他一眼，问道：“你知道我们是谁吗？”独孤一陵没好气道：“你们不就是横行长安城的飞贼吗？”
唐门与明教对视一眼，似是大感讶异。唐门瞪眼道：“你真的不记得我二人吗？”独孤一陵也来了气，大声道：“不知道就是不知道，我骗你们做什么。”唐门一听此言，也觉有理，自语道：“说的也是，不过你实在是与那人太像了，啊！”
他忽地惊叫出声，将此间三人都吓了一跳，俱都转头朝他望去。唐门一脸认真，道：“我想起来一件事，这么多年过去，那人自不会像你这般年轻，虽说练气之人都驻颜有术，但你这模样简直就像是那人重生再世，与我们初遇之时毫无差别。”
独孤一陵听的心下更是一沉，又听明教沉吟道：“我刚才已试探过他的武艺，比之那人，似是大为退步，如此看来，倒真是我们错认了。”独孤一陵不由开口道：“你们两个都说我跟那人很像，那人到底是谁？”
唐门瞧着他，一脸惊讶，道：“咦，你竟然不知道吗？”独孤一陵瞧江潮一眼，点头道：“我确是不知。只是方入阁时，师兄好像也将我错认为那人。”
唐门闻言，了然道：“阿潮会将你错认，这事也怪不得他，毕竟你二人不论体型，亦或面容，就连声音都是一般无二，言语之间虽是少了当年那股凛冽疏离，但晃眼瞧去，一时之间倒真瞧不出差别。”独孤一陵微笑道：“我后来追问，师兄也是这般说辞，只是不知那人与师兄是何关系，竟能让师兄如此挂念。”
唐门微微一怔，似是听出话中酸意，他转头望向明教，打了个眼色，明教微微摇头，唐门便看向独孤一陵，正想开口，忽听江潮静静出声道：“两位哥哥，你们怎会在此处？”
唐门闻言，登时眉头倒竖，生气道：“那还用说，当然是为了你，当年你一走，便是音讯全无，累得先生和道长万般担心，茶饭不思，你可真是狠心，十几年间，连封信都不肯寄来，要不是之前在长安城中，偶然与你碰见，我们连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。”
江潮神色微动，垂下眼去，低声道：“当时我有任务在身，确是不能与你二人相认。”明教劝慰道：“我知凌雪阁门规甚严，不能随意对外透露消息，并未责怪于你，只是你一走这么多年，诸多人都在为你挂心，好歹也应传点消息回来。眼下你已入了凌雪，可有寻到那人消息？”
江潮身子微微一颤，牙齿轻咬下唇，道：“不曾。”唐门奇怪道：“怎么会，他曾说他来自凌雪阁，怎会这十几年过去，你还未寻到消息，难道……”他虽不说，江潮却已明白，脸色一白，缓缓摇头道：“我已查过这些年的阵亡名册，上面并没有他的名字。”
唐门沉吟道：“我初时见你对你师弟这般紧张，还以为你这师弟就是那人，眼下才知你我均是错认，不过转念一想，眼下那人若是真的在场，我和溟子恐怕早已缴械投降。”独孤一陵听他说的如此夸张，不由皱眉道：“那人真有这般厉害吗？”
唐门笑道：“那是自然。当年在昆仑山上，为了争抢那朵昆仑雪莲，我和溟子与他不打不相识，他身边虽有李道长压阵，但光他一人，便将我二人死死制住，难以翻身，你说厉害不厉害？”独孤一陵心知明唐二人之能，非是泛泛之辈，此刻闻听此言，自是暗暗咋舌，震惊不已。
唐门眸子一转，又紧紧盯着他瞧了一阵，忽地叹气道：“唉，难道世间真有如此相似之人，我是半点也看不出差别。”明教轻笑道：“世间诸事，岂能一言尽道。”他瞧向独孤一陵，颔首道：“方才多有得罪，还望小兄弟莫要放在心上。我叫陆溟，他叫唐章，敢问小兄弟名姓？”
独孤一陵闻言，登时啼笑皆非，他与二人已是两番交手，生死论局，眼下才来互通名姓，当真颇感怪异，不过这二人既是江潮故人，自应尽释前嫌，当下微笑道：“我名独孤一陵。”
唐章一听，神色一愣道：“你怎么也叫这名字？”独孤一陵心下一动，追问道：“怎么，这名字可是有何不妥？”唐章还想开口，却被陆溟一把捂住嘴巴，口中只能发出唔唔之声，听不真切。
独孤一陵眉头一皱，立生疑心，忽听江潮出声道：“章哥，溟哥，我们去一旁说几句，行吗？”陆溟放开唐章，点头道：“如此甚好，我们也有话要与你说。”
江潮转头看向独孤一陵，双眸微垂，温言道：“一陵，你在此处等我片刻。”独孤一陵见江潮眉眼之间乍现轻愁，本有万千话语想说，终是说不出来，只得点头道：“一陵知道了。”
他眼见江潮三人走进林间，登时心口发疼，难受至极，低低喘了一阵，方才好过不少。隔了一阵，江潮三人便自林间转出，就听唐章笑道：“此间诸事了结，我们也该离开了，阿潮，待你得闲，一定要来找我们。”江潮微微垂眼，点头应下，陆溟定定瞧他一阵，忽道：“你真的不去见见他吗？”